说起东北的吃食,全国人民都会如数家珍一般的列举出“小鸡炖蘑菇”、“锅包肉”、“糖醋里脊”、“杀猪菜”、“酸菜炖粉条”等东北菜。实际上,除非年节或家里来客(音“且”),这些饭菜,即使是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在当年也并非餐桌常客。特别是辽西一带,受自然条件影响,土地不如东北腹地的黑土肥沃,山地多,平地少,土质肥力又弱,只能耕种一季玉米、高粱和谷子、黍子等作物,用边角余料的土地间栽植一些红薯,并以这些粮食作为农家餐桌的主食,想天天吃香喝辣,实在有些难。
特别是到了冬季,虽说粮食已经颗粒归仓,心里不慌,见天吃这些粗粮,除条件不错或有职工上班的家庭,一周偶尔吃顿白面馒头或大米饭,任是神仙也会吃腻了。这个时候,某家餐食就体现出该户家庭主妇的厨艺水平了,能将粗粮细作弄出花样来的,一家老小吃的欢畅淋漓,不但能在家庭地位上得到确立,往往在村里也会打下一定的声望。
玉米在老家也叫“苞米”或“棒子”、“玉米棒子”。一般家庭吃玉米面,都是在菜锅边上贴饼子,辽西老家也叫“干面子”或“棒子面饽饽”,能在玉米面里加入“糖精”,做出甜口的饽饽,已属难得了。精细一些的主妇,都会到加工房用细筛子磨出玉米面,再用细箩过一遍,和好面后,用旧棉袄或被子一捂,放在炕头发面。第二天早上起来,大锅里烧上水,放上用木架和高粱杆儿编的盖帘,在发好的玉米面里加入“面起子”(小苏打)和糖精水,多揉一揉,把面团放在已撒好一层大枣的屉布上,保持大概三公分厚,盖上锅盖大火蒸上半小时。揭锅后,用沾过凉水的菜刀横七竖八的井字块儿一切,喧腾的大发糕就齐活了。
玉米面还有一种细作吃法,就是包“棒子面饽饽”。谁家要是熬炼猪大油了,“油脂喇”(油梭子)切碎,和上花椒大料和葱花、大酱,拌入一盆大白菜馅儿——其实,感觉就是吃那个油脂喇香味儿了,和上一盆玉米细面,包一锅玉米面饽饽,也是一家人吃的有滋有味儿。不知道为什么,老家吃窝窝头的不多,也算是一方水土一方饮食习惯了。
玉米面的另一种细作吃法,与山东人比较相像,就是摊煎饼。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农村的餐食已经基本与城市没有区别,煎饼也成了农村人调剂口味的一种食物,但基本上吃的都是机制品,看起来特别薄厚匀称,也比较劲道,可你就是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道。用老娘和老爸的话说,现在没有人会手工摊煎饼,吃不到那个味道了。手工摊煎饼说起来也不麻烦。把玉米面细箩一遍,加水搅拌成流质,院子里或灶台上架起摊煎饼的“煎饼铙(音“闹”)子”,也就是煎饼铛子,用勺子舀起一勺面糊,快速用煎饼刮板旋转摊平,薄如蝉翼的一张煎饼就做好了。一般家庭做一次至少要摊上半天时间,几十斤玉米面的量,而且煎饼的存放周期一般都很长,足够吃一段时间了。
虽然看起来和现在街头卖的煎饼果子做法也差不多,但那个味儿现在你怎么也找不到了。老娘说,因为那是柴火味儿,现在做不出来。煎饼卷各种菜,百吃不厌,抗饿还方便。发糕和煎饼这两样吃食,可能是那个年月里,玉米面能做出来的最细致的饭食了。
东北人爱吃粘食。所以,每家每户除了冬季都要蒸豆包,不分哪个季节,也有人家常常做粘干饭和蒸切糕,这些吃食的原材料都是黍子去壳后的大*米。大*米直接焖饭,就是粘干饭了,做好了盛到碗里,沾着绵白糖或红糖水吃,是很多老人的最爱。
蒸切糕就比较费时间。大*米要像蒸豆包一样,先淘米,然后到加工房用细筛加工后,过细箩。与蒸发糕类似,大锅烧水,蒸帘上屉布,一般会先撒上一层提前煮好的红小豆。不同的地方在于,蒸切糕不用发面,用一点点水把*米面打湿,和成半干不湿的粉状,再一层层的撒在红小豆上,大概撒几层后,再放一层大枣,继续撒面,一直撒到十来公分厚就差不多了。盖锅后大火蒸上半小时,软糯香甜的切糕就做好了。“切糕”,这个名字与其吃法是有一定关联的。切糕黏而且厚,黏性食物散热慢,为了吃的时候方便又不烫人,必须用刀沾凉水一片片的切下来,放在碗里,沾着糖水吃———所以叫切糕。这应该是农村粗粮细作里面的最经典款,也是最耗时间和精力,也最见功夫的一道美食。
当年农村有习俗,谁家如果吃一点好吃的,必须要给家族长者和左邻右舍送一点分享。切糕和煎饼都是邻里亲戚间互送的食物,现在看来,这也是增强家族和邻里关系的重要社交礼仪。除了玉米和黍子,谷子也是东北农村的重要主粮,并且是为数不多作为“细粮”身份出现,不归类为粗粮。小米虽然亩产量不高,但营养价值比较好,老小皆宜,且辽西地区气候纬度也适宜谷物生长,所以是辽西地区一直以来的重要作物。冬天的时候,熥豆包,炖酸菜,熬小米粥或玉米碴粥,这就是非常标准的农村家庭主食标配了。哪天吃顿炖肉,捞小米饭,就能让家里的孩子吃的肚皮鼓起来。老祖宗比较聪明,因为小米富含各种微量元素,性温宜补,从不可考的年代就故老相传下来,小米粥还上了产妇月子里的补身子的重要食谱名单。
相比主食,辽西冬季的副食就更显单调了。不比现在,辽西地区,特别是凌源已成为中国北方最大的棚菜基地。冬季里,想吃什么新鲜蔬菜都非常容易。那时候,辽西主要的蔬菜来源,还是以大白菜及大白菜腌渍的酸菜、土豆和萝卜为主。每到秋天的时候,每家每户的园子里都是抱芯儿美的大白菜,再买上三百斤菜农拉进村的外来菜,备二百斤土豆和萝卜,这一冬的菜就差不多了。
一般人家都在园子中间挖出一个两米来深的地窖,用砖头水泥箍顶,留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把土豆、红白萝卜、腌渍蔬菜剩下的白菜、红薯都囤积在地窖里。窖口盖上棉被或几梱玉米秸,即使外面寒天雪地,地窖里也能维持住十来度,且地气翻上来的水汽,让地窖里保证了足够的湿度,屯放在里的蔬菜可以长时间不坏,个别时候,土豆和萝卜甚至会冒出新芽。
腌渍酸菜,在辽西也叫“济(音“机”)酸菜”。一般都是秋末的时候,各家主妇把腌酸菜的大缸刷洗出来,讲究点的还会用高度白酒消消*。酸菜缸一般放在做饭的堂屋或者主人的屋子角落,以温度不冷不热为宜。把提前挑选出来的大白菜用冷水清洗两遍去掉泥土和夹杂叶片里的东西,烧上一口大锅热水,两个人配合着把大白菜顺序放锅里烫一下,三五秒后,迅速捞出,交另一个人快速码入缸中。一直码到高出缸沿儿一尺多,用积年累月压酸菜的方石压住即可,敷上一层塑料薄膜,约莫着半个多月,酸菜即可食用了。
除了酸菜,东北人冬季饭桌上还少不了大酱和腌咸菜。腌咸菜以芥菜疙瘩和萝卜为主。一般家庭,腌咸菜的大缸里的老汤都有十来年了,每年秋季腌咸菜的时候,把老汤舀到大锅里,重新加一点水和几袋盐,烧开后捞出里面的渣子,再重新把老汤放回已清洗两遍的咸菜缸。再把芥菜疙瘩和大萝卜洗净,扔进咸菜缸即可。有时候,也会扔进去一些洗好的芥菜缨子,冬天捞出来切一点下饭,也能换换口。腌咸菜必须重盐,否则,咸菜必烂掉。所以,家家咸菜缸都被多年的盐汤渍的斑驳不堪,虽然不漏,但也做不了别的用途了。
腌好的咸菜,也不管芥菜和萝卜,有些人家会捞出来一部分切块晾干,揉搓几遍,把浮盐弄掉,再扔进大酱缸进行二次酱渍。这样腌出来的咸菜,通体酱红色,切丝,加香油几滴,味精少许,用葱丝和香菜叶一拌,爽脆入口,非常下饭,某种程度上比素炖土豆还下饭,老少皆宜。特别是感冒发烧,没有胃口的时候,熬点小米粥,切点儿红咸菜,绝对是妈妈的爱伴你一辈子。。
有时候,见天的吃酸菜、土豆、大白菜和萝卜,老人孩子都腻了。当家主妇为了改一改口味,也会从柜子里舀出两碗*豆,用温水泡上半小时,借用邻家的石磨,稍加一点水,磨出半桶粘稠的生豆浆(豆糊)。回家后,用猪大油略微炝锅,粘稠的豆糊也不用过筛,直接倒入锅中煮起来,快熟了的时候,加入洗好的芥菜缨子和调味品,连半条街的村邻都闻到了味道,谁谁家做“小豆腐”改善伙食了。“小豆腐”,也叫“懒豆腐”,这是当年冬季无菜家庭最好的下饭神器,迄今,还有一些老人对它念念不忘。
说起来也真是的,那些年,农村孩子确实亏嘴。冬季吃不到绿叶菜,加之睡火炕,导致很多人嘴上起泡,特别是孩子们,维生素摄入量不够,问题更严重。家长们也没辙,大环境的条件就是如此。有一些有先见之明的主妇,在夏秋晾晒一些“羊犄角”豆角丝,冬天实在缺菜的时候,才会舍不得的泡上一把,用大油一炒,一大家子都吃的细致盎然,这就是极品了。
别说吃蔬菜了,孩子们的零嘴儿也多是就地取材。那些年,吃过的农村特色零食,用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用老式儿爆米花机崩出来的爆米花是最普通也是最常见的了。把玉米粒和糖精倒入崩锅里,师傅一圈一圈的摇锅,手动鼓风机把火吹得旺旺的,三五分钟到了压力,师傅拎起大号炮弹一样的爆花机,用脚踩住机头,拿钢管别住开关,用力一踩,“砰”的一声巨响,真和炮弹炸开一样,一团白气瞬间罩住十几平米的范围,烟气散尽,雪白的爆米花已在口袋里开口笑了。孩子们不但爱吃这个,其实,我理解,他们更喜欢这“砰砰砰”的放炮声。所以,每当崩爆米花的进村,无论家里给不给花上两毛钱崩爆米花,村里的孩子都会团团围住师傅,等着那一声巨响带来的刺激。。
另一个孩子们爱吃的零嘴儿是“糖葫芦”。东北盛产山楂,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几颗山楂树,但会做糖葫芦的人不多。好的糖葫芦,不在果,在熬糖。讲究的冰糖葫芦制作师傅,会用上好的白砂糖勾兑一定小比例的冰糖用小火慢慢熬炼,等到糖浆快挂丝了,把洗净去核串好的山楂往糖锅里一沾一滚就拿出来,刚刚好把所有的山楂都裹上一层薄薄的糖浆,东北天儿冷,糖浆迅速凝固,一串好看的冰糖葫芦就做好了。做好的糖葫芦会插在用稻草扎成的垛子上,远远看去,就和京戏里的武生一样,满脑袋花翎,特别漂亮。再把垛子绑在自行车前把上,就可以走街串巷的叫卖了。。
这可能也是最受农村孩子欢迎的零嘴儿了,酸甜开胃,现在想想都咽口水。。
大人们要解馋,除了年节或家里来客,只能上大集了。农村大集卖什么吃食的都有,也有一些卖炒菜和包子馒头糖三角的小饭店。除非托人办事请客,农村人很少进饭店吃饭。最能体现辽西特色,最得人心的解馋组合是豆腐脑配油条或油炸糕、豆腐脑配切糕、羊汤配烧饼。
你可以看看,大集上,卖羊汤和烧饼是一家,卖豆腐脑和炸油条的是一家,卖油炸糕和切糕的肯定是紧挨着豆腐脑摊儿。辽西豆腐脑与用卤水做的大豆腐不一样,一般用石膏点豆腐脑,做出来的豆腐脑才会非常嫩滑。卤子一般提前在家做好,拿到集市儿上用一口大锅煨着,每家做法都不一样,但核心点是都特别有味儿。辣椒油、醋、酱油、蒜汁儿,用不同容器装好放在桌子上,随便用。一般人都是两根油条或三五个油炸糕或半斤切糕,配上一碗豆腐脑,花上块八毛的,就着热乎劲儿吃下去,寒气赶走,头上都冒汗了。辽西大集的羊汤配烧饼也是地方特色,走出这片区域就吃不着。
辽西地区属于丘陵地貌,山比较多,特别是老家一带,藏在山沟子里的村民,大多通过养殖牛羊贴补家用。散放在绿水青山的牛羊,肉质特别鲜嫩,据说,不比隔壁赤峰草原的羊肉差。大集上羊汤所用的就是农村山民散养的羊。羊汤一般先用羊骨头吊汤,等汤汁熬煮的泛起奶白色就好了,放锅里小火慢慢熘着备用,把切好的熟羊肉或羊杂放入碗中,先舀一勺热汤烫一下,倒入锅中,再重新舀一勺热汤浇入碗中,放入香菜或细葱花儿,即可。
辽西出名的烧饼有很多种,朝阳的缸炉烧饼,凌源回民街的麻酱烧饼等,唯独老家的“吊炉”烧饼,感觉是口味最不一样的。用铁皮做成的烤炉,下面是炭火,烧饼坯子涂撒芝麻的一面向下,另一面向上贴在炉顶,炉火烘烤之下,烧饼自然分层膨胀,烤出来的味道与其他地方的烧饼截然不同,口感既有芝麻的香,又有烧饼的酥脆和嚼头。烧饼的口味一般分为甜口和咸口。喝着鲜香的羊汤,吃两个酥脆的吊炉烧饼,有爱喝两口的再来上二两散酒,这日子也是没谁了。需要说明的是,在其他地方喝羊汤,可能特指羊肉汤,只有在辽西和承德平泉一带,喝羊汤一般指羊杂汤,想喝羊肉汤反而需要特别说明。
羊汤摊儿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免费续汤。花上一块钱,吃上一碗羊肚羊肠羊肝等下水组成的羊杂,喝上几碗免费的羊汤,咋说也合算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吃遍了各地小吃,也尝遍了各种名食名点,可你就是吃不出来当年老家大集羊汤配烧饼的美味了。或许,这就是因为那个小山村的大集上,才有熟悉的故乡的味道吧。。
用三个篇幅,记录了老家的冬天撷趣。应该写下来的还有很多趣闻趣事,但篇幅和能力所限,能做到这些真的已经尽力了。后面或许还会继续努力写另外一些情景,希望自己能尽最大努力,也继续得到各位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吧。
古人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辽西这片热土,横贯了凌源、朝阳、阜新、锦西(葫芦岛)等多个地区县市。这里既有东北民俗民风的一些大众化特点,又融合了老热河一带的风土民情,有自己的独有特色。这其中,老热河也包括了内蒙古的赤峰、河北的承德一带。应该讲,从风土民情到饮食习惯,从音调特色到方言土语,老家都给我们留下了特殊记号。
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传播的途径及速度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老一辈的那些传承和记忆是不是应该记录下来呢?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做。现在能做的就是用还不够流利通畅的笔触,记录下原来的记忆里的那些美好。或许,真的没有那么多想法,这就是最朴实的初心。等儿子们长大了,回到那个小山村时,他们读到爸爸写的这些文字,或许也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如此,吾心甚慰。。